2020年8月11日，西安市2020年中考招生咨詢會舉行，現場人氣旺。除了普高學校之外，職業高中、五年制高職、中專學校等不同類型的學校展臺前，前來咨詢的學生和家長也絡繹不絕。視覺中國供圖
2019年秋季學期開始，國家在中等職業學校設立國家獎學金。視覺中國供圖
一段時間以來，主張取消普職比大體相當政策，甚至主張徹底取消中等職業教育的聲音又在悄然升起。
作為在我國經濟騰飛過程中作出了重要歷史性貢獻的中等職業教育，再次被置身于社會輿論的風口浪尖。與20世紀末那次高等教育擴招帶來的中職辦學困境不同，這次對中等職業教育辦學必要性質疑的特別之處在于，它的產生源自當前一個備受關注的社會問題，即教育焦慮。
其中的邏輯是，教育焦慮已成為一種嚴重的社會問題；造成教育焦慮的主要原因之一是中等職業教育的存在，尤其是普職比大體相當政策，因為它使得一半初中畢業生不能升入普通高中，這給學生及其家長帶來了極大焦慮；在技術技能人才培養已高移到高等職業教育的背景下，中等職業教育已沒有了存在價值，緩解教育焦慮的有效舉措是取消普職比大體相當政策，甚至完全取消中等職業教育。
這一邏輯看似很嚴密，其實是對問題本質失真的一種教育判斷，一旦實施將對我國教育發展造成不可估量的損失。
如何理解普職比大體相當
中等職業教育在發揮為產業發展培養技術技能人才的同時，一直在努力完成另一個重要使命，即給普通教育學業失敗學生提供另一條生涯發展路徑，通過教師們有針對性的精心教誨，重新煥發中職學生追求積極人生的信念，從而緩解教育焦慮。如果取消了中等職業教育，所有初中學生，不論其能力特點如何，都只能有一種教育選擇，當學生發現這種教育并不適合他時，只能選擇早早地離開教育體系，這才會給人們帶來巨大的教育焦慮。
人們總是習慣性地認為中等職業教育就是低質量的教育，職業教育是對學生自由發展的扼殺。他們把職業教育看作為阻礙青少年成才的障礙，因而認為中等職業教育的存在就是造成民眾教育選擇恐懼心理的根源。這是不了解職業教育的結果。
持這些觀點的人，恐怕基本沒有去過職業學校，對中等職業學校的教師和學生缺乏直觀感知。如果他們到職業學校去走走，看看為了培養學生適應現代產業對技術技能人才需求而建立起來的非常高端、先進的實訓設備；看看學生在教師指導下制作的精美產品；看看學生愿意動手非常投入地進行產品生產或服務提供的過程；看看曾經在學業上非常沮喪的學生在職業學校重新找回了自信，他們可能就會改變對職業教育的偏見。
當然，還是會有人說，盡管中等職業教育發揮了如此重要的作用，但人們對中等職業教育的排斥還是普遍社會心理。這一觀點也只是一部分人的主觀設想，甚至可以說是有些學者強加給民眾的觀點，事實情況卻并非如此。稍微看看各地中考錄取分數線就會看到，進入中等職業學校的學生已經是中考成績非常不理想的學生，雖然各地情況并不完全一樣。這種成績的學生，對上普通高中的愿望并不是非常迫切。
筆者曾就這一問題對中等職業學校二年級學生進行調查，所問問題是，如果現在允許他們在普高與職校之間進行選擇，他們會選擇什么類型的學校？結果大部分學生仍然選擇了職校。擇校愿望真正非常強烈的群體，是希望進入重點高中的學生及其家長。可見，教育焦慮的根源在于優質教育資源少且分配不均。這是個需要時間逐步緩解的問題。在分析教育焦慮問題時，一定要細分群體，否則很可能會找錯對象。
那么，普職比大體相當政策是否合理？是否還要堅持？客觀地說，這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因為從國際上看，有高于我國的，如德國、瑞士70%的學生要進入職業學校學習；也有低于我國的，如日本約20%的學生進入職業學校學習；有的國家則實施綜合高中模式，要求所有高中生都要學習職業課程，但所選擇的職業課程不一定局限在某一專業領域，如美國便是如此。
因此，采取哪個比例，和這個國家產業類型對技術技能人才需求有關，也與這個國家技能獲取途徑的結構有關。但它們有一個共同之處，那就是國際上沒有哪個國家完全取消了高中階段的職業教育。就我國而言，普職比大體相當是綜合多方面因素考慮的結果，是折中30%和70%兩種觀點的結果。
質疑這一政策時，還要看到一個事實，2019年52.9%的高等教育招生數是高職錄取的。既然一半以上升入高校的普通高中學生是被高職錄取，他們總體上不再適合學術教育，那么有什么理由一定讓更多學生進入普通高中學習？如果對這些學生實施的是中等職業教育，那么他們將為接受高等職業教育奠定更好的基礎。
中職教育有了新使命
是否還需要中等職業教育，不能簡單地從技術技能人才培養的主要載體已高移到高等職業教育，許多民眾不愿意接受中等職業教育中去推論。在當前職業教育發展大背景下，中等職業教育的需求和定位問題要從現代職業教育體系建設這一目標去考慮，否則很容易得出片面觀點。
產業對技術技能人才素質需求的提升，的確意味著中等職業教育的就業功能已基本完成歷史使命，但這不意味著它沒有了其他使命，更不能據此就斷定我國不再需要中等職業教育。教育的功能不僅僅是傳授知識，它還要發展人的道德、審美與實踐能力。中等職業教育還有一個重要使命，那就是成為應用型人才培養體系的基礎教育。
從自身發展來看，職業教育確立類型地位，首先體系要完善，應涵蓋中等教育、專科教育、本科教育三個學制層次，這就必須有中等職業教育。今天的技能人才培養，已不是單一學制層次能完成的任務，而是要通過整個職業教育體系持續培養才能完成的任務。僅僅在高等教育層面舉辦職業教育，會使職業教育因缺乏根基而后繼乏力。中等教育層面的強制分流必須堅持，因為它是職業教育體系存在的基礎。普通高中能為學生提供更好的文化知識基礎，但學生接受高等職業教育所需要的職業意識基礎、技能基礎和專業知識基礎，卻只有中等職業教育能夠提供。
從更大范圍應用型人才培養體系構建看，也離不開中等職業教育的基礎功能。培養應用型人才，不是單一學制層次、單一類型教育能夠完成的任務，它需要對整個教育體系進行系統設計，而中等職業教育必須在其中扮演重要角色。應用型人才培養體系構建對中等職業教育基礎功能的需求，是由技術知識及其思維模式的獨立性決定的。科學與技術是平行而又密切互動的兩個體系。技術知識并非科學知識直接應用的結果，而是有它自身的生產邏輯，技術知識在思維模式上與科學知識也有本質區別。技術相對科學的獨立性，要求建立基于技術知識的、具有相對獨立性的應用型人才培養體系。這是我國發展應用型人才培養體系的哲學基礎。
應用型人才培養體系構建至少在三個意義上離不開中等職業教育。一是技術思維模式培養需要從高中階段開始并采取職業教育形式進行。如果沒有中等職業教育做基礎，技術學科課程很難完全實現開設的初衷。二是應用型人才的能力復合化、邊界模糊化要求其培養從高中階段開始。高中教育如何打破文理教育占絕對主導地位的框架、引入專業教育，應成為當前高中教育改革的重要議題。三是應用型人才以實踐為基礎的能力特征要求其人才培養以中等職業教育為基礎。應用型人才的高移化、縱向復合化并非意味著其能力結構中不再需要實踐能力，而是高水平應用理論知識和高水平實踐能力的復合。只有把應用理論知識學習與實踐能力訓練相結合，才能培養出真正符合需要的應用型人才。
中職教育要深化改革走出困境
中等職業教育要走出目前的困境，的確自身也需要進行深化改革。
首先是對不同中等職業學校與專業的人才培養功能定位進行分化。一是中等職業教育應該采取多樣化發展思路，有計劃地引導部分辦學質量好的中等職業學校和部分技術內涵深的中等職業教育專業逐步轉向職業基礎教育。二是承擔應用型人才培養任務的不同高等教育機構，其人才培養目標應依據學校辦學特色而有所區別。三是針對不同類別應用型高等教育機構建立不同類型的職教高考形式，使學生分別升入職業專科院校、職業本科院校和技術應用型本科院校。
其次是改革課程內容與教學方法，突出中等職業教育的教育功能。在課程內容上，要開發具有基礎意義的技術學科知識和操作技能，把學習者進入應用型高等教育機構相關專業繼續學習需要具備的基礎性專業理論知識和技能編制成課程。應用型高等教育的專業負責人應成為中等職業教育課程改革的中堅力量。在教學方法上，要突出技術思維能力的培養。與就業導向中等職業教育強調通過反復示范、模仿、訓練培養學習者的動作技能不同，職業基礎教育要突出思維教學，通過實踐問題的解決培養學習者真實情境中的技術思維能力，這是由應用型人才工作任務的性質和能力要求決定的。
第三是對中高等職業教育的專業設置與教學標準進行一體化設計。在中高等職業教育的專業設置上建立同一個分類框架，并通過一體化專業教學標準開發在中高等職業教育的課程內容之間建立清晰銜接的關系，從而使中等職業教育在應用型人才的系統化培養中真正發揮好基礎作用。通過工作范圍的擴大、任務彈性度的增強與技術復雜程度的提升，建立中高等職業教育專業設置與教學標準提升的內在邏輯路徑。
最后是構建使中等職業教育發揮職業基礎教育功能的職教高考制度。中等職業教育的辦學定位轉向職業基礎教育，應開通中等職業學校學生的升學路徑。一方面，職業本科院校要以中等職業教育學生為主要招生對象，比例可以考慮在70%-80%。另一方面，普通本科院校的技術應用專業，應鼓勵招收中等職業教育學生。為了保障人才選拔的有效性、公平性，要加快構建與普通高考平行的科學、公開的職教高考制度。并可通過把部分職教高考科目向普通高中學生開放，作為其高考的選考科目之一，實現職業教育與普通教育的橫向融通。
（作者徐國慶 系華東師范大學職業教育與成人教育研究所所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