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張宇,男,天津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教授,碩士生導師,管理學博士,主要研究方向為思想政治教育與職業技術教育,天津 300350
內容提要:“新工科”是因應新一輪科技革命的產物,同時,也將導致工程教育理念的革新,其中即包括對學生就業能力的加倍關注。對于高等職業教育來說,“新工科”的改革可能會給勞動力市場帶來一些不確定性,為此,需要更加注重辦出自身的特色,并可以從“新工科”的理念與實踐中得到有益的借鑒。
關 鍵 詞:高等職業教育;新工科;就業導向;就業競爭力
標題注釋:2016年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規劃項目“公私伙伴關系視野下的職業教育區域治理研究”(項目編號:16YJC880106)。
中圖分類號:G71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7747(2019)05-0001-05
當前,中國教育界討論最熱烈的,莫過于以“新工科、新醫科、新農科、新文科”為引領的本科教育改革,而在這“四新”當中,又要數“新工科”叫得最為響亮,不僅“得到了產業界的積極支持,也在國際上產生了影響”。[1]這一概念自2016年提出以來,經過“復旦共識”“天大行動”“北京指南”的三部曲,逐漸凝聚共識并開始體現在專業、課程、教師和教法等諸多環節,真可謂“牽一發而動全身”。由此發生的種種變化將不僅涉及整個工程教育,亦必將傳導到與之關聯的其它層次與類型。尤其是對同屬專門教育、又同樣提供高等學歷文憑的高職①而言,面臨的問題可能會更加直接,很有必要進行認真的探討。
一、應時而生:“新工科”與高職的比較
說起“新工科”興起的緣由,概言之便是形勢使然。以機器人與自主系統、大數據分析、智慧城市和合成生物等為代表的新一輪科技革命蓄勢待發,顛覆性技術層出不窮,正在催生產業的重大變革和新興產業的發展,也深刻改變著人類的思維、生產和學習方式。[2]“新工科”于是應運而生,其培養目的是“使學生掌握更先進的知識……具備綜合能力包括應用所學知識解決實際工程問題、工程設計、創新創造創業能力、團隊、溝通交流和領導能力、終身學習能力以及專業所涉及的核心技能和職業態度等”。[3]“新工科”絕不只是圍繞國家“提倡加快培育的戰略性新興產業”②建設一批新的專業,而更應當被理解為一種教育理念上的創新,它強調畢業生要能滿足企業的用人要求,提倡基于項目設計的教學,也因此更加注重學科交叉與產學合作培養。
無需贅言,相信讀者已然能夠明了:每當經歷顯著的變革,總會“需要新的教育形式,以培養當今與未來社會和經濟所需要的能力”[4],這就是新事物誕生的合理性,不論何時,皆無二致。事實上,我們只需回望20年前,就會看到當初還是方興未艾的高職同樣曾被寄予解決問題的美好期望。那時候,有代表性的論述大抵是在強調“經濟和社會生活中科技含量急劇增加,高新技術的廣泛應用……出現了一系列新的有更高知能要求的職業崗位”,并且“原有職業崗位的分化與復合,對其中一部分職業崗位的知能要求也提高了”。[5]所以,原有的職業教育乃至學制當中的各級各類教育便都不敷所用,而必須呼喚更高層次的職業教育來填補工程技術人員培養的缺環。從新經濟、新技術到新的崗位要求,再到新的教育,這中間的邏輯何其相似乃爾!
然而,同在環境倒逼的背景之下,我們還是可以找到些許區別。表面看上去,似乎高職的改革力度更大,畢竟其相對于原先的職業教育破天荒地實現了學歷上的升級,而“新工科”只是增減與改造現有的本科專業,既不大量地擴充規模,也不試圖延長授業年限。但考慮到高職起初主要是通過“三改一補”③的形式涌現出來,實際的變化不過是將已經存在卻較為邊緣化的一些職業大學、成人高校等正式納入職業教育的范疇,這種發展基本是外延式而非內涵式的(其中凸顯出學歷提高的因素,至于在辦學上鼓勵高職“面向市場找出路”,則與再早些的職業高中沒什么質的差別)。“新工科”則不然,它更關注的是在人才培養上進行“供給側”的改革,這一點明顯要比高職更為深刻。
二、就業導向:解讀“新工科”的一種視角
關于“新工科”建設的重要性,學者們已從多個角度進行了解讀,例如,突出其引領未來產業的含義,或是指出它更利于“本研貫通”培養,等等。筆者倒寧愿把“新工科”的一些改革、特別是“問產業需求建專業”的設想視作對職教界所熟知的“就業導向”的一種借鑒,也即意味著必須把產業界要求的員工能力而不是需要涉及的某些學科的自身體系作為課程編排和開展教學活動的根本依據。這個道理從一百年前黃炎培將“學成后可以直接謀生”[6]論述為職業教育的基本特征開始,已經一次又一次地被教育界用不盡相同的概念重新“發現”和闡釋,相應地也伴隨著一次又一次教育領域的變革。2015年,教育部等部門發布《關于引導部分地方普通本科高校向應用型轉變的指導意見》即是其中一例。
從某種意義上講,每一次這樣的變革都可以視作一次在“學術性”與“職業(應用)性”的教育之間進行重新劃界,結果都導致了教育領域的某一部分或者至少是人才培養的某一環節從根深蒂固的學科教育傳統中解放出來;每一次這樣的變革也都必然要建立在教育與生產兩部門間充分合作的基礎上,方能平衡學校教育因其優勢所在而對傳播系統化學科知識懷有的過分偏好。一直到今天的“新工科”,固然其在教育分類上屬于工程教育,也仍然注重學科知識,但它還突出強調“要把學科導向變成產業需求導向”[7],要求合格的人才“必須建構起符合新經濟要求的思維方式”[8],這樣的教育實在是與“學成后可以直接謀生”的精神相去不遠。
一切基礎教育之上的專門教育最終都要把學生送到適當的就業崗位(否則就不能不認為是教育的失敗),但要討論某種教育是不是符合“就業導向”的要求,根本的一條是要看教育的目標和過程是否受到從“出口”到“入口”這一反饋機制的決定性影響,而不單是以就業的結果來論英雄。就像之前很長一段時間,博士畢業生都是社會的稀缺資源,各地高校幾乎都要開出一長串的優惠政策“筑巢引鳳”,但我們卻很難將博士的這種就業優勢歸因于研究生培養中的“就業導向”——恰恰相反,它的課程設置往往只反映了學科負責人和教授團隊的意見,而將來高校教師的一些現實的職業需求,諸如教學技能、科研團隊的組織能力以及對相關行政機構業務流程的了解等,統統沒有體現在教育環節,以至于新入職的教師通常還要從頭開始、“在做中學”。過去的工科專業亦有如此弊端,原本是為了助力國家的工業化,理應對科技的變化高度敏感,可時間一久,便紛紛辦成了“教育家眼中的教育”,產業界的話語權日趨式微。所幸其學歷層次較高,尚有一層精英教育的光環,職業教育若是照此辦理則難免陷入困頓。于是現在回想起來,當年的“職業教育就是就業教育”[9]便不是一個平淡無奇的口號,而是代表了一種改革的方向,無論是“訂單培養”抑或“職教集團”,都是以滿足行業企業的需求為主旨,包括高職在內也都因為這種改革而獲得了紅利。正所謂“惟改革者進,惟創新者強,惟改革創新者勝”[10],如果說,高職已在關注學生就業的“出口”這一點上先行了一步,那么而今的“新工科”可見得正在大步趕上。
三、挑戰何來:“新工科”會否削弱高職的就業競爭力
正因為“新工科”在很大程度上是為了改善學生的職場表現,它也就無可避免地會在就業市場產生可觀的外部效應,高職提供的工科類專業將會首當其沖。或許有人一想到高職可能搭上“新工科”的順風車便興奮不已,但此時此刻,我們必須還要設想另一種可能性,即當“新工科”真正成為工程教育的新范式,產學合作、協同育人日漸成為此中常態,那么在不久之后,就會一邊有大批“掌握更先進的知識”、對企業的生產過程絕不陌生,且持有“過硬”文憑的大學生走出校門、進入職場④,另一邊則是高職擴招的上百萬應屆高中生和退役軍人、下崗職工、農民工按期畢業⑤,兩方合力,終將使得人才供求由“緊缺”而逐漸“飽和”,關于高職學生就業前景的擔憂還只是杞人憂天么?
時下的職業教育已經比工程教育更早感受到了產業結構變革和“機器換人”的壓力。據統計,從2013年到2017年,高職畢業生在制造業就業的比例已從28.3%下降到21.1%。[11]雖說受到機器自動化沖擊的大都是些低效率的勞動力崗位,活生生的人終究不能為機器完全替代,但如果是“用人來替代人”呢?“新工科”的人才培養會不會引發又一輪針對高職學生的“教育替代”?我們不該忘記,高職在其剛剛興起的那些年里,就曾遭遇過學生“就業難”的問題,甚至一度因為就業率低到慘不忍睹而成為輿情熱點。當時,不少觀察者都把這一現象歸咎于社會上存在的“用人高消費”[12],亦即有大量的本科畢業生搶占了高職畢業生能夠勝任的工作崗位,由此造成人才浪費……不過從另一角度來看,這不也正反映了高職立足未穩之際,學生的就業競爭力還遠不及本科么?到了今天,已經逐漸站穩腳跟(乃至最近兩三年實現了“就業率超過本科”的逆襲)的高職,面對著就業競爭力進一步增強的“新工科”,又會有什么樣的表現呢?
理想狀態下,職業教育和工程教育應當面向不同的人才類別,進而對應著不同的勞動力市場,但在現實中,教育的層次和培養目標并不是一個強大到可以細分市場的因素,教育文憑對于其持有者只能起到一個勞動力市場“敲門磚”作用。近來的一項研究依照流行的“二元勞動力市場理論”(Dual labor market theory)⑥對國內情況進行了調查,結論是:在制造業領域,具有現代技術的勞動者大都可以在“第一勞動力市場”就業,但其中的“專業人員”處于第一勞動力市場的高層部門,“技術人員或操作工人”則是在該市場的低層部門。[13]這也就意味著,無論職業教育還是工程教育,都有助于學生找到比較穩定的工作。中職學生或許應該滿足于“技術人員或操作工人”的定位(畢竟其處境要明顯強過“第二勞動力市場”的非技術工人和服務人員),可是,高職作為“培養大國工匠、能工巧匠的重要方式”,又要“重點服務企業特別是中小微企業的技術研發和產品升級”[14],它所培養的學生理所當然地要比中職學生具有更好的就業前景。然而,想要在勞動力市場上更進一步、擠進“第一勞動力市場”的高層部門,就不得不面臨工程教育培養的“專業人員”的競爭——譬如,高職的“大數據技術與應用”專業遇到了“新工科”建設的“數據科學與大數據技術”專業,怎樣才能保證我們的學生實現自身應有的價值?
四、守正創新:“新工科”的經驗與高職的應對
正如前文所述,高職與本科階段的工程教育雖無交集,卻并非“風馬牛不相及”的事物。兩者同處于中國高等教育的大系統中,同樣都在市場所需人才結構的連續系列中尋找自身的教育定位和發展空間。我們不妨借用當下宣傳思想領域常用的說法——“守正為本,創新為要”,這兩點無論對于“新工科”還是高職的發展都是十分適用的。
先說守正,也就是不論任何類型的教育都要不忘培養人的“初心”,辦出自己鮮明的特色。我國的工程教育和高等職業教育都是如此地規模龐大,辦得好與不好不僅關乎國之大計,也勢必影響到成百上千萬學生的生計問題。正在進行的“新工科”的改革恰恰是找準了人才需求與教育供給之間的主要矛盾,關注受教育者如何適應這個加速變化的世界,很多具體的方案,包括針對傳統專業過窄過細的弊端,倡導跨學科教育;針對以往課程內容陳舊、調整滯后的短板,提出要把尚未寫入教科書的最新成果及時介紹給學生等,無不致力于在本科的四年內實現學生能力質的提升(而不是把難題推延到之后的研究生教育)。同樣是面臨變革的時代主題,高職也沒有理由不把自身的事情做好,更無法寄希望于其它的教育來“補課”。為了讓每個學生都有人生出彩的機會,高職除了可以借鑒“新工科”的思路更新知識體系、改良教學方法,還必須努力發揮為地方服務的辦學優勢,“提高專業建設與區域經濟的適合度以及專業設置與區域產業發展的契合度”。[15]倘若高職的每個專業都“有明確的行業、產業背景,能與當地產業深度對接,開展產教融合”[16],那么畢業生的就業率和就業質量也就多了一重保障,不必擔心企業因為不能掌握充分的信息而導致人力資源的誤配置。
最后再說創新,也就是教育事業需要解放思想、拓寬視野、預先謀劃,方能在戰略機遇面前獲得更好的發展,囿于陳規、自我封閉、畏縮不前則遲早會落后于時代的步伐。“新工科”無疑在很多方面突破了原有思維窠臼,其中的一系列改造升級,既反映了對現實需求的調研與把握,同時還吸收了國外“CDIO”工程教育的理念,并從一些發達國家、知名高校的行動計劃(如MIT的“NEET”計劃)當中獲得啟發,體現了改革的前瞻性。高職正與“新工科”一道站在“中國制造2025”“互聯網+”“智能+”等全方位創新的風口,理應時刻關注“新工科”的建設進展,并以之為榜樣持續深化改革:在創新思路上,高職可以借鑒“新工科”從擬議到實施的整個過程,體會其對于卓越教育的矢志追求,通過學習工程教育管理者和研究者的系統謀劃與漸進鋪開,加強關于高職改革的頂層設計;在培養目標上,高職應堅持實事求是,不要單從“技術型”“技能型”等概念出發來設定學生的知識和能力標準,而是要從企業需求的必要性和在辦學條件及學制時限內安排教育的可能性兩個維度綜合考慮,既不人為地畫地為牢,也不因脫離實際而好高騖遠;在培養方式和方法上,高職必須更加注重校企合作的實踐探索與理論總結,在校企之間業已形成一定的伙伴關系的基礎上,還要進一步加強有關治理體系與治理能力的研究,也許在不久的將來,高職這些溝通產學的經驗就會被“新工科”拿來參照推廣。
“新工科”的改革從背景上看,與20世紀末高等職業教育的興起不無相似之處,改革的方向也頗有些“就業導向”的意味。“新工科”的教育范式相對于傳統工科更有助于提高畢業生的就業競爭力,并可能因其成型推廣而改變勞動力市場的競爭態勢。對于這種挑戰,高職應在合理汲取“新工科”經驗的同時,更加注重辦出自身的特色,尤其是加強對區域產業的支持,完善校企合作的治理結構。
注釋:
①根據我國現實情況,高等職業教育大致是在專科層次,本科乃至更高層的職業教育目前仍屬擬議中的試點,因此,本文暫不涉及。同樣,在現實中,“新工科”一般是針對本科院校而言的(盡管有研究者提出了“高職新工科”的設想),與大家通常討論的高職并無交集。
②具體可參考《國務院關于加快培育和發展戰略性新興產業的決定》(國發[2010]32號)。
③“三改一補”指的是“通過現有職業大學、部分高等專科學校和獨立設置的成人高校改革辦學模式、調整培養目標來發展高等職業教育,在仍不滿足時,經批準可利用少數具備條件的重點中等專業學校改制或舉辦高等職業班等方式作為補充”,這是1994年的全國教育工作會議上提出的方針。
④按照教育部計劃,到2020年,要每年認證500個“新工科”專業,一個周期(6年)認證3 000個專業。同時,還要爭取每年由企業資助的產學合作協同育人項目達到3萬項,實現50%以上工科專業學生參加“大學生創新創業訓練計劃”。
⑤就在本文定稿之前傳來消息,2019年的政府工作報告提出,要鼓勵更多應屆高中畢業生和退役軍人、下崗職工、農民工等報考,今年大規模擴招100萬人。
⑥該理論認為,勞動力市場并非統一競爭性的,而是可以劃分為兩個分離的部分:一級勞動力市場和二級勞動力市場。前者工資更高,福利等各方面條件更為豐厚;后者則工資較低,福利微薄,易遭解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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